关于我

*文字锈迹斑斑,瑰丽至死*

何肆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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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老婆bot

 
 

【entj*intj】逆向生长

*荒诞熵减焓增日常故事,eintj前提的intj中心向。

*1w7,一发完。

*给我爱的他们和她 @梅洛w ,绿色情人节快乐。

*本文中出现的人物:

  • entj:Jean-Gottlieb Périclès Victor Richard 让-戈特利布•伯利克里•维克多•理查德

  • intj:Hugo Brain Norman 雨果•布雷恩•诺曼

  • entp:Amyas  Bowen Norman 埃米亚斯•波文•诺曼

  • intp:Carlos Edwin McDouglas 卡洛斯•埃德温•麦克道格拉斯

  • infj:Gevjon Tussmørke 格欧费茵•忒斯玛丽卡

  • infp:Lenita Minstreli 莱妮妲•明斯特莉

  • estp:Pedro Deoscopidesempérides Agustín Halcón y Vita 佩德罗•迪欧斯科派特皮尔特•奥古斯丁•阿里根•伊•维达

  • 原创角色(Hugo的继承人):Reyes East Norman 雷耶斯•伊斯特•诺曼


39

他的肺病复发了。

人们总会说:“人老了之后会回归童年。”也许正是因为这点,缠扰他整个少年的肺病在他的79岁重归。它在这具衰朽的身躯肆意横行,役使那早不再鲜活的血液向喉咙冲撞。

“请让我安乐死。”他已在医院里挣扎了四个月,呼吸间都浸透了血,声音却是他惯有的、游刃有余的平静,“你看,我终究不是基督徒。[1]”

他爱人也熟知他的脾性,并未做什么劝阻和宽慰,只是在进手术室的前一刻提高了音量说:“希望我们不至于重逢。”

Hugo报以夹杂了嗽喘的回答:“希望你不后悔。”

在签下同意书的一小时后,报上某处刊了Hugo Brain Norman的讣告。幸运的是,每日匆匆离去的人太多了,花边新闻可比他要值钱得多。因此,除业内还谈论了两三天外,一切依旧和昨日、前日一样稳定和安宁。


38

他的梦境是黑色的,沉重地逼向其中唯一的存在。他感到痛苦,可又不怎么疼痛,尽管还能感受到肺部病灶的疯狂,又莫名觉得迷惘且安心。

在死亡的虚无和不能动弹的恐慌里,他被剥夺一切,只余无用的清醒锋利的思想。现在才知道终点的感受,他在缄默里不乏畅快地想。

如果能一直这样陷进去。

倒也不赖。


37

可在他黑色的沉默中毫无预兆地闯进了一声渺远的叹息,随之而来的是针尖刺穿皮肉的一种生疏到几乎不真实的痛觉。

他疲惫地睁开眼。

雪亮的无影灯刺得他眼廓发疼,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边的医生摇了摇头,又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平车被推出手术室。外面一溜长椅上空空荡荡,只有离门口最近的两张蓝椅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在那打盹,听到门开才惊醒过来,难得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喜色。


36

四个月后他出院,肺部的隐痛还留存在记忆深处,但眼前——他之前从未留意过,医院门口栽满了矢车菊。它们在轻风温柔的爱抚里,翻起一汪蓝甸甸的海。

他的爱人牵起他的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暮春已放肆起来的阳光下迸射出钻石特有的辉煌光芒。他被激得闭了闭眼,却难得地没有反抗这种过于亲密的动作,只是惯常地微微叹了一口气。


35

幸运的是,他恢复得很好,出院后的第二周就已经可以继续自己搁置了许久的研究。之前从没人系统地归纳过社会心理学这方面的内容,他在一天凌晨二点结束工作后揉着酸胀的手腕,眯起眼来看Word左下角显示的字数:三十万了。运气好的话可以再出一本书。他想着就伸手去摸桌上的烟盒,却意外地发现它已从之前的位置处消失无踪。肯定是被Victor顺去了。

Hugo站起身来。久坐的眩晕感汇聚成一蔓游蛇蹿爬上他的脊柱,他按着扶手椅背,缓了半天才提回了气。岁月总在这种时候浮到灵魂表面换气,他看着手背上褶皱的皮肤,只是平静地想。

阳台那果然站了个人,正冲底下寂静的小半个伦敦城喷吐苍白的烟圈。Hugo懒散地打着哈欠,伸手去Victor睡衣袋里掏出空了大半的烟盒。在欣赏异国夜景的那人没转头也没阻止,只是随意地闲闲抛下一句“少抽点你肺不好”,而就是这句话也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形骸,取而代之的是Hugo的提问:“打火机呢?”

“在客厅。”Victor偏过头来示意他,因为咬着烟卷,他的发音也变得含混,”我借你点火。”


34

又过了两年。

大洋彼岸的一所大学向他发出一张请柬,语气恭谨地问他是否愿意来做个讲座。向来不喜社会接触的他碍于邀请方的恳切,登上了这趟漫长的航班。在云雾之上,浅银色的私人飞机自如地穿梭于蓝与白之间,而他早在几十年前就已习惯了这光景,只是平常地渴睡起来。

断断续续地睡了几次,又在心里将讲稿排演了三四遍后飞机才平稳地停在美国东海岸。他摁亮手机取消了飞行模式,却被屏幕上星火般的一片未读灼到了眼。Hugo饱含疑虑地点开一条消息,看那几行字母排得端正整齐:“您的弟弟Amyas Bowen Norman不幸遭遇车祸。”

医院的语气和顺且婉转,它的措辞是“已无生命体征”。

也许是纬度低了些吗?总感觉这里有点热。Hugo沉默地熄了屏,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幸好父母都已不在”。助手倒是不知发生了什么,揣摩着他的神色,颇有些担心地问需不需要自己帮忙提着行李。和往常一样,他淡漠地点了点头,只是在开口想交代一些必要的工作事宜时,身着得体西服的早不再年轻的他,被喉头的异物感呛塞了清明,生涩又笨拙地在这来往都是异乡之人的机场大厅,泣不成声。

他真的太久不曾受过眼泪的浸润,诧异感隐晦地埋入无法言说的痛苦。

他泣不成声。


33

回了国才知道这不过虚惊一场,他的胞弟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的居所,并保证自己这两天都没出过门。Hugo半威胁性地让他和自己一起回一趟曼彻斯顿郊区Norman姓的家族墓地,探望共眠于此的父母和其他亲族。

灰白色的大理石上刻金下他们最简短的一生,Hugo抱起双臂问Amyas:“我说,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墓志铭。”

他的弟弟弯腰放下一捧鲜花,未经多少思考就做出了回答:“你倒是该比我更着急些啊。我总不能先让你虚度了一年岁月又更早地不告而别呀。”

Hugo耸耸肩:“真是动人的感情。但你先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也不是不必要——你看这生死可有什么时候遂了人的心愿么?”

“那么……”Amyas看着远方舒卷开的浅金色浮云和深青色的山陵,似乎只是随口拎了句话来敷衍又像是斟酌出了答案。他转过头来,笑着说:

“可我们还会重逢啊。[2]”


32

四五年后,他带着爱人和下两代久违地回了趟庄园,父亲正推着母亲在花园里散步。他的母亲老得很优雅,时间在她额上刻下皱纹的同时赠予了她另一段端庄的态度,即使到了行停需仰赖轮椅的年月,她依然将银发高高盘起,挽成雍容的髻。

正是蓝矢车菊的花期,她在鬓边别了清晨女佣新采撷的两枝冷香,说话时常要扶一扶它们,又会像是要掩盖这带了少女气的行为似的,去理一理本不乱的鬓发。

他迟疑了半晌,上前来接替了父亲的位置。

她还是这样喜欢花。他无端地想。


31

说来也奇怪,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倒是越来越好,连头疼的旧病也有所偃息。清点完出版商向他结来的无足轻重的稿酬,Hugo闲散地转着笔,将重量压到柔软的安乐椅上。由于女佣被特意嘱咐过不必每日都来整理他的工作室,这间背阳的宽敞房间显出有条不紊的杂乱。

他将笔拍回桌面,推开办质桌面上厚厚的稿纸,又新旋开只老式钢笔,在一张崭新的浅牛皮色横线纸上写下了新书的标题。

Victor的电话比序言来得更早,问他是否有空为自己的父亲送行。他答应下来, 订了最近的一趟直达里昂的航班,在临出门时又突然站住,吩咐听差对厨娘交代一句“今天的晚餐做两人份”。

赶到医院时还没到中午,重症病房的床边已坐了两个人。他紧走几步恭敬道了句“母亲”,又顿了顿,对呼吸面罩下那个高大虚弱的垂暮老人唤了“父亲”。

他其实一直都不擅于面对血缘关系和法律上的血缘关系,又因为对自己身上张扬的那种与社会脱节的棱角和锋芒有自知之明,更加小心地在合乎教养的前提下减少与自己这对“父母”的交往。不过他们和自己父母的关系倒是亲厚——这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

“上帝保估。”心电图上亮绿色的跃动渐趋有力和稳定,他的爱人像松了口气般闭了眼,沁了薄汗的手掌包住他的右手。看上去,在这几天里,Victor并没怎么休息,眼下的皱褶里都堆叠了青褐色。由于之前剃过了头,他原本柔顺的银发现在只勉强长成粗粝的茬,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衰老。

到了现在,连他也开始说“上帝保佑”。


30

癌症通知书。

中期胃癌。

他沉默着掂了掂这张轻飘飘的A4纸,忖度着自己应该先看到“胃癌”还是“中期”。没有人会调笑着将癌症这个单间松松揭过,而与之并发的所谓“恐慌”,则更近似一种绝症。

但他实际上只是平淡地错愕:Victor居然会比自己先迫近死亡,他先前从未这般假设。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死亡总应更钟情于自己才是。

因此,一种荒诞的背叛感蒸腾而上。

身后传来拖留的脚步声,他的爱人伸手越过他的肩膀,掠走了那张传单。然后他听到指甲盖压过纸面的折叠声。

“不必担心。”

“我不怕花钱。”他没有转身,有意将回答引向形而上的对立。

他能感觉到肩上加了重量,Victor仗着身高的优势将他严严实实地圈住,强调样重复:“不必担心。”

Hugo为他这行为好笑地叹了口气,在挣脱的尝试破产后也索性放松下来,以年长者的宽容架势耐着性子再做出回答:

“我何曾担心过。

“你。”

——住院治疗前,Victor去了趟理发店。


29

他又开始了办公室制的工作。

办公桌头上贴着的今日计划表的下午部分被一个“Victoria”占据,Hugo正奇怪着怎么会有人一口气预约完一整个下午,心想这位女士要不是心理问题严重到一个程度就是实在絮叨。暂且把她当个有意思的人类样本吧。他打着哈欠在这个名字旁添了个红三角记号,盖上笔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

Victoria.他隐隐有一种微妙的预感。

果然。推动门口风铃晃响的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男性。Hugo抬起头,自如地撤下了为咨询者练习出的标准微笑:“您应该在西区兢兢业业地上班,我冒昧地想,而不是来这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

他的爱人拉开桌前的椅子,极自然地坐下:“怎么,Norman咨询师对访客就是这般态度的吗。”

“没有问题的话就出去,一万英镑。”

“我可是结清了Mr. Norman的咨询费啊。”

“小费。”

Victor笑着虚虚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从从容容:“别这样。比起在办公室敬业到最后,出去喝杯咖啡才更像一种庆祝退休的方式吧。再说——我可是约了你的一整个下午。”

Hugo倚回扶手皮椅,从鼻腔转出一声旗帜鲜明的讥嘲:“那你可真是够闲点啊,Victor Richard.不好好上自己的班,反倒要来给我庆祝退休吗?”

身前那位也完全不把自己当客人,直接拿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口:“啊,说来也巧,一位全名Hugo Brain Norman的先生订了我今天下午的面谈。所以,我来赴约了。”

咨询师做出个“请”的手势:“您和那个杯子,还是一并出去吧。”

“我记得西边第二街区有家门店做的茶点特别好吃。”Victor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

“哦?现在去吗?”


28

有一段时间他们对歌剧又生起了兴趣,每周六晚都要去一趟剧院。因着Hugo直接买下了二楼的一间包厢,他们也就不必要保持那太雅致又造作的安静,而是可以愉快地交换一些保准能令司艺术的缪斯弃里拉琴[3]而下高堂的观点。

他说这种艺术形式在唱腔和表现力上的高雅优美明明已极,又为何不给剧情分去一二心血。这位傲慢又挑剔的现实派观众,总是适时地对台上宏伟的爱情做出锋利点评,似乎蓄意要将这部戏肢解拆散成一席批评家的饕餮之宴。

“真是过分啊。”Hugo懒懒拈起果盆里端放的一颗法国葡萄,对这种行为勉强在道义上进行了指责,只是这种“指责”未免更像一种纵容,“每次你来的目的都是去抨击里面非理性的逻辑脉络,狄俄尼索斯[4]听了之后可是要让信徒来将你撕成碎片的啊。[5]到那时你可要事先告知我,我好自去躲避。”

Victor也拿过一颗葡萄,轻松地耸了耸肩:“那我可要拿这盘葡萄去贿赂他。”

另一位不动声色地将果盘往自己方向挪了挪,抬手将帷幕又挑开了些:“请看吧,阿特拉斯[6],小心您的头挨这666号展品[7]一下。”

剧院恢宏的金色穹顶上绘满了圣经背景的故事,一家水晶枝型大吊灯倚仗镀银的白铜柄巍然悬下。为了营造出古典的氛围,碗状灯盏里,上百根蜡烛挥洒着灿明的火焰。

批评家顿时失礼地笑起来:“还是你更过分些啊。[8]”

Hugo支起下颌,难得轻笑了一声,便转头去看舞台。

今夜无人入睡。[9]


27

这是他们一起阅读的不知第几本书。Hugo抚过黑丝绒封皮上凸起的金色书名——字体在秀丽里隐匿了某种诡谲的扭曲:《观众》,他们一位可称为共同的作家朋友Tussmørke的新书。

翻开扉页,他便见朱红的蘸水笔批注字迹铿然着某种坚硬的金属质感,与纤丽圆润的印刷字一对比,竟也生出一种与文章相呼应的味道。Hugo想了想,特意拿了只粗细过渡得最婉转的斜体笔,在他爱人的第一处批注与文章本体之间醒目地写了个“AUDIENCE”。深蓝的墨迹恰到好处地微微浸润米白色纸张,蔓开些许隐约的静脉经络。

他们在分处两国的日子里常这样看书——当年Victor本科读完回国进修之后两人消遣的方式,竟罕见地不曾淡褪进数十年的光阴,一直保留到现在。

自然,相较之Hugo含蓄的引申式点评,Victor的批注则放任得多:鲜红里赤裸地陈列出他不留情面的刻薄的幽默感,偶尔还要杂几句母语的慨叹词进去。这种锋利尽管就显性而言,随年龄的增长已合乎规范地以“圆滑”矫饰,但在他和Hugo的交流里,仍会毫无顾忌地坦荡蓬勃出来。

姑且也算是一种招人嫌恶的牵绊。

Hugo叹着气,意有所指地在他一处特意折起的地方回复,说我的观众,你又怎么看待“情感”呢。

对其他所有人来讲,这不过是寻常的事,甚至约莫还有人[10]天真地宣称,说她对万事万物都用情。我的观众,我在生命残损、灯烛飘摇的晚年茫茫然地回首,忽觉只有草木年年循规蹈矩地深深,缱绻又长青[11]。Людмила[12]在这本书里看了一辈子的木偶戏,却只在穿越了上帝的坟墓后才顿悟自己的身份本是受人喜爱的木偶而非诧异的局外人。空荡荡的剧院,不知去向的演出者,这又该是什么意味上的投射呢?我的观众啊,以你的眼睛来看我,看到的会是白蚁的温床吗。

而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13]

那我又该如何面对,你对我的信任,和我对你的……

且搁笔罢,我总是那样期待一种双向的背叛啊。

我终究要背叛你的。


26

今年的冬天格外清寒,九月刚过就下了第一场雪。尽管女佣日日切切地叮咛说“老爷要多注意休息”,他仍是夜夜工作到凌晨两三点。

估计是白天去上班时走得太匆忙受了些寒,被家里空调的暖风一熏,他竟隐隐有了些发热的征兆:太阳穴上,疼痛正突突跳动。

将手头工作处理完毕后,他抬起头,见家里连指针尖都镶了水钻的老式时钟正恪尽职守地指到两点四十八分。Hugo披衣起来,又多围了一条围巾,穿过安静的走廊。由于他之前向家中内仆交代了“晚上十二点过就自去休息”,这所偏宅在此时显出了极难得的寂寞。

他一直走出角门。

伦敦的夜风可不算宽厚,尤其在刚下过雪之后,简直都在凝结着一种逼人的寒凉。这种寒凉倒是与Hugo颇为投合,理顺了他原本被昏沉缠搅不休的神思。他拄着手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外界的渺渺浩荡呛入腹中。前半夜下足的雪刚没到脚背,它们在无遮拦的朗月之下,放肆地反射着钻石般的光芒。Hugo一直走到花园旁观景台的铁线椅前,拂去了上面积攒的碎雪,喘着气坐下。

这种颇为疯狂的与温度对抗的战术很快见了效:他额上的温度可感地又往上很窜了一节。Hugo将围巾拉过鼻梁,透过眼镜片上的水雾看去,见眼前一切都囿进了亮白色的囚笼。洁白,洁白,洁白 ,将他困进一所圣洁的监狱逃脱不得。他静静地坐着,忽觉喉间一窒,知晓呼吸皆被阻断了通途。

心跳。他的心脏难得不怠了工,只不顾一切地收缩和舒张,将紊乱的跃动一路传上阻塞的气管。他干咳了几声,料想他的爱人这是也定不曾入睡,便无意义地拨通了电话。

“你们这下雪了吗…很好看。”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疲倦和沙哑,却又恰到好处地拿捏起一种平淡的口吻。

是的,雪很好看。


25

从今天起,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摆出老派人的架子。

Amyas和Victor很是积极地给他买了个十五英寸的蛋糕。他尽管了然这两位嗜甜的先生主要目的肯定是在餐桌上不动声色地瓜分尽蛋糕的所有权,还是生生挤出声“谢谢”来在父母的注视下将教养严丝合缝地武装好。

与晚宴一起到来的是餐前例行祷告。Hugo僵着一张脸垂下头去,心不在焉地对着口型:和父母一起就餐就这点不好。三十多年来,他额叶里留存的最后一点幼年时对上帝的猜测也早被Victor根除,可每到这种时候,那位无神论者居然总能表现出很讨他父母喜欢的虔诚。

真是让人有些气恼。

正在他迟钝地回忆主日学校里背诵的《圣经》时,那位异教的“外客”已经抢先念出了“阿门”。他和弟弟对视一眼,决计严格遵守小时父母耳提面命的“食不言”,将讨长辈欢心的任务一齐推向那位法国人。

另一边已经从股票价格谈到了如今中东半岛的局势。Amyas看他们聊得投机,趁此将刀叉规规矩矩放好,耐心等Hugo咽下一口嫩牛排,语带笑意:“恭喜你又向坟墓迈近了一步。”而他瞥了弟弟一眼,叹了口气将自己那份未动过的蛋糕推到他面前:“那还真是多谢。”

“在生日宴会上叹气,可真是不吉利。”因着担心母亲听到后多想,Amyas特意压低了音量。而Hugo只是泰然地正了正坐姿,有意在长辈面前把这个话题避开:“你倒关心我,不过你自己前些日接的那出辩护,进行得可顺利?”

Amyas厌烦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别提了。这次的诉讼不是一般的棘手啊,原告那边已经酝酿一场舆论来造势了。——虽说这种行为在我看来多少有些贼喊捉贼的韵致,但民众,永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糊弄的多。我气得真想提前退休。”他向后一躺,倚到靠背上。

“那也该怪我提起这茬事了。”Hugo微微点头以示抱歉,转去诚恳地邀请他赏脸来享用那块蛋糕。


24

见字如面。

他提起一只老式的吸水钢笔,郑重地在一张羊皮白的信笺上落了称呼。——其实那个由邮差搭建起的宏伟帝国在他出生前就开始发出坍圮前危险的嘎吱声,最后的邮递员日日等候着政府的救济,比他更加衰老。但他莫名地爱那个交流贫瘠的时代,一如马孔多的居民更怀想冰块而非电网鸽笼[14]。因此他拨出点微末的钱财,雇佣了一名私人信使,往来于大半个欧洲,让某几户人家门口漆成各色的信箱回忆起它们真正的用途。

他写,自己极远房的一位堂姐因为心肌梗塞于梦中逝去,她的配偶与死人安安稳稳地同眠后半夜,醒来就只抓住了一具冰凉。他很平静地讲这件事,平静到胜过在谈论无关痛痒的明日天气。我得跨过大半个不列颠去参加她的葬礼。他这句话的口吻甚至有着罪恶的厌倦,为什么要将死亡宣扬到尽人皆知呢?又不是在举办某场盛大的彩票开奖。[15]——看来接下来的时间有一大半要浪费在参加别人的葬礼上了。“Death is always quite disastrous, messy, common and obscene.[16]”Hugo以一种文雅的语言揶揄。

再后面就是一些平常的学术讨论了。他抽过一份浅褐色的信封,写上收信人——一位心理学界的朋友——的姓名及地址。可在要戳上饰有家族纹章的火漆时,他突然顿住,然后将信从信封中抽出,把那容器扔进了垃圾桶。

他涂去了原先写好的称呼,在信的末尾又附了一句话:“那是我们家第一个去世的与我同辈的人。”Hugo换了个米色信封,干净利落地盖上火漆,将那一字未动的信封交给信使。

“给Richard.

“那位Victor Richard.”


23

他们养的猫回来了,她出走了许久,居然还知道归家。

这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短毛猫,体态颀长,翠绿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某种肉食性的危险。

“真是很像你啊”,Victor故意做出些喜爱的表情,伸手去逗引这只年岁不小的黑猫,亲昵地唤她,“Huggin[17].”

Hugo也并不理会那人擅自主张的起名,自朝着猫抬了抬下巴:“Dice[18]过来。”话音还未落,那只猫便从容地从Victor掌下钻出,跃上了Hugo肩头。

有趣的是,尽管Hugo一贯宣称猫这种高傲又贵气的生物他绝无半点豢养的热情,所有的猫还都亲近他。正因此,他的爱人也常打趣说他是某种披了人皮的猫科动物。而他对这句话仅仅报以一个慵懒的哈欠,说猫科动物是极重领地的,就算是与同族,关系也不一定能好到哪里去。

Victor探过身去,将黑猫从Hugo肩上捉起。Dice喉中滚动着不满的声音,向侵犯者亮出她锋利的爪尖。“别乱来。”Hugo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而讲,毕竟他都不曾抬头,只专心地看今日份的泰晤士报。所以,这句话与其说是好心的提醒与警诫,不如冠名为“应付”。

面对Dice的威胁,Victor不慌不忙,将她往更高处提了提,极平常地向她露出微笑。

等到Hugo听出纷争已息不无遗憾地抬起头时,他看到的就是和往常一样冠冕堂皇地在手提电脑上工作的Victor和缩在沙发底下的Dice.

他抽了抽嘴角,给那位递过一杯浓咖啡:“你可真有成年人的风范。”


22

这年的圣诞节他在法国度过。英国的空气里满溢了大西洋的水汽,连雪也下得湿润脆薄,像是饥饿者辗转不安的梦——比不得法兰西松松软软的糖雪。Hugo站在院中,看两人多高的圣诞树上坠满累累的糖果,积的雪将装饰用小灯橙红的光过滤成鹅黄。

明明一家都新派地追求无神论,还要将基督从尘灰塞耳的角落里拾掇出来,在今天充充门面。他在心里好笑地叹了一口气,却听到身后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回头才看到是撑了伞的Victor.

“我说怎么家里都见不着Mr. Norman,原来是到这来看雪景了。”他将带来的另一把伞推给Hugo,说他要是再不回去可要让他挨母亲一顿唠叨。Hugo半笑着打趣,说Richard不像Norman一支那样人丁凋敝,纵使这样的家宴也不是第一次来,还是觉着有种国宴的威严直压过来。

Victor轻巧地耸肩,打个手势权表对这句话的赞同,带点宽慰地抱怨形式主义实在害人不浅,使人每到这种时候总要背负上“家庭”的枷锁。不过这种程度的调侃在按响门铃后双方都默契地打住,连Hugo都谨慎地回忆了几遍全套家庭礼节以免在言语行为中走漏了简慢。

开门的是Victor的妹妹。她和Victor并不太像,生得温和可亲,体态略略有些丰腴。玄关米白色的灯光照到她裸露的小臂上,泛起一层绮丽的晕。“刚好是用餐的时间呢,你们回来的还真准时。”说着,她微笑点头,将他们让进去。

这次家宴,连带上两个比他们小了两辈的婴孩一共十四个人,不算多但也足够让Hugo寡言少语的程度更上好几层。再加上Victor母亲的怜爱和至少重复了三遍的“怎么这么瘦”,他只觉被一张由家庭和情感的网兜得彻底,既不好拂了这份确凿的母性又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勉强地拿些漂亮话来搪塞,推说饭菜太好,光应付它们已是不暇。

正餐的时间遵循法国规则,过得有条不紊地慢,又因为恰赶上圣诞,这顿饭自然吃得更为冗长。终于,好容易挨到散了席,Hugo趁旁人言笑的空前去阳台,这才逃离了一室热忱与温馨。

没想到的是,这里也早有人捷足先登。Victor见着他来,从喉中溢出几声笑音:“可真是辛苦你了。”Hugo习惯性地叹气,伸手向他要了根烟,狠吸一口后才回答:“倒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让我坚定了之前的一个看法。你们法兰西人好说的fortresse assiégée[19],范围可要放宽一些了——这可不只指向‘婚姻’,亲人也得放进去。”

“那这就没有‘外面的人想进去’一说了。”


21

他总觉得时间过得一日比一日快了。那年圣诞节树上的彩灯还没在记忆中熄灭,三年已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好在他的身体奇迹般地一日好过一日,医院也不像之前那样去得勤。甚至,熬得晚之后每每起身眼前总要发黑的毛病,也缓了不少。

可他依旧我行我素地,肆意透支着他的生命。

因为常熬夜工作,Hugo手边总是摆了一盏热咖啡。Carlos一次来拜会他时被用这种咖啡招待,登时变了神色:“这也煎得太浓,过分点说,已经足够去投毒了吧。”面对他的惊疑,Hugo倚在书房门框边,捧着另一杯咖啡挑了挑眉:“别这么大惊小怪,我咖啡从不加糖和牛奶,你又不是不知道。”“可这已经到了连黑咖啡也要视其为异端的程度哦。”Carlos心有余悸地拿过方糖盒,“我今天怕是要被你家的咖啡搅得睡不着觉了。”

“啊——是吗。”Hugo依旧是那副令人不满的轻慢态度,“我倒没这么觉得过,也许是成瘾了吧。”

Carlos走后,Hugo独自盯着液面上乳白色的浮沫出了半天神。咖啡苦涩的口感伴随着炽热的高温烧灼在他舌面,一路刺激每一根神经。他想比起俏丽的甜和疯狂的辣,他真是喜爱一些凝重地苦着的东西,比如咖啡。

比如疾病。

比如生活。


20

时间带回了年轻,让他们有精力争吵、对抗和冷战,像所有相处得久了的人一样。只是有一点:令他们心生憎厌的,往往又是对方身上那些自己同样具有甚至恶劣程度还要变本加厉的特质。这正如光和影相看两厌又始终无法逃离另一方万缕千丝的牵扯,毕竟黑体构建得再完善也不过所谓的“理想化模型”。[20]

傲慢。坦率地说,他是真反感他那种根植于骨髓,不,灵魂的狂妄与傲慢,他似乎生来就自诩了一种统治者的气派。这种性情,在公共场合还勉强会被以“利益”二字稍作抑制,可当“社会”的范围骤缩为两个人的小圈子,它便如被阻碍了太久的山洪般放肆地奔腾恣泄而出,附着于他的一言一行。有很多次,他将他的个人主义气与刺青作比,想象那种遮蔽在衣物之下或赤裸暴露着的瑰丽伤疤是如何和他的自大一样,暧昧地在皮肤上蜿蜒前行。

犹如一条青鳞的蛇。

事实上,他们的憎厌之下被更深地埋藏着的更像是一种恐惧。没有十成把握的棋局对他们而言如同利箭,而在面对彼此时,他们难得地,无法确信自己能是执棋者而非旗子。是的,失败,即使是不可理喻的仅停留在“可能”层面上的失败,都让人难以接受。

因此他们争执,怀着忌惮、敬重和必胜的决心。

这可不是牛津词典里的那种逗点。[21]


19

父母将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领到Hugo身前,他将成为Norman家族伯爵头衔的继承人。Hugo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个孩子是旁系的一位表弟家的独生子,三年前双亲死于一场诡谲的空难,因此一直被寄养在外姓家里。

当初他听完这个多少带些悲情色彩的故事后只是冷淡地应承了下来,将不敢在父母面前直言的嘲弄向Victor倾倒,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语气猜测那个小孩是否会和无数不幸的孩子一般无二,眼神中带着怯懦和恐惧,直白地模拟着察言观色。

“真是无趣。”他那时这样下了结论。

可眼前那个消瘦苍白的少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那双Norman家族标志性的绿眼睛里隐隐晃动着某种更近于“漠然”的情绪、他身量不算高,合乎教养地微低了头,但肩膀却绷出生硬的弧度,多少带了些小兽般谨慎的戒备出来。这样一个年轻的孩子,面容上甚至尚未完全脱去孩童的稚气,却自有一段落落寡欢的态度,平静且孤独。

彻头彻尾的Norman的血脉。

“虽然已听旁人讲过,我还是想请你亲自说出自己的姓名,小先生。”Hugo尽力柔和了语气,以显示自己并无敌意。

“Reyes…Reyes East Norman,”那个孩子抬头回答——迎着光源,他的眼睛显出澄清的松石色——他有些犹疑地说,“先生……不,抱歉,父亲。”

那最后出口的单词让伯爵虚虚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他屈膝和Reyes保持平视,像在和同龄人说话一般,语句出口都慎重又坚决:“不,你有你的父母。小先生,不要辜负了你的名字。[22]

“必须承认,我不愿意更没有能力取代令尊的位置,承担‘父亲’的责任——也许我的弟弟更适合做你的抚养者。不过我还是有一言相劝。”

真是难得,他居然对初次见面的人——还是这样一个孩子——这般诚恳。

“小先生,你是流淌着Norman血液的人,不要抛弃你的傲慢。”


18

Agustín在出差刚果时给他寄来一个小包裹,外附了封信。Hugo疑惑地拆开信封,想难道是又遇到什么口风紧的嫌犯。结果入他眼的是那人潦草的英文字迹,洋洋洒洒一整页。忽略那些语病和错字,上面大概是说Agustín他自己在出差时偶遇了一种挺新鲜漂亮的蝴蝶,便给他捎了两只。

倒还真有心。Hugo想起他上回来自己家看到墙上装饰的蝴蝶标本,说等去刚果时一定送自己几只。只是蝴蝶……他瞟了一眼那扎了孔的瓦楞纸盒,预感到那位送的约莫是活物而非标本。——还真是。拆去杂七杂八的泡沫垫和塑胶纸,他看到一只钻了孔的玻璃匣里伏了两枝蓝色蝴蝶,也不知Agustín用什么法子安抚住了这两位,它们的翅翼上居然看不出挣扎反抗的痕迹。

“真是麻烦,还要我自己动手。”他摁铃换人去准备注射器、昆虫针和硫酸纸,自拉过盒子来就着台灯的白色冷光细细观察,才发觉这两只食腐性昆虫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漂亮些,棕白色翅脉间镶了欧泊蓝的翼,如同高山堰塞湖一般幽深奇诡,鳞粉在光下闪烁着融化一切的金属色。

“他的品味倒是有所进步。”在将半管酒精注射进蝴蝶胸腔时,Hugo如是想。

Und existiert nur kurze Zeit.[23]它们新鲜的腹部将因死亡的引力下垂如同妊娠,纤柔的触角将在半透明穹顶的负荷下脆弱而易折,那失去了生命的反光却依旧艳丽的宝石蓝,将和那根穿透胸膛的细针一样,被封进永恒的樟脑醒香里,成为他的收藏之一。Hugo如是想。


17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定期去理发店将疯狂向白色褪去的头发染黑,Hugo恍恍惚惚地觉得,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只是他沉寂了许久的肺病又开始隐秘地侵蚀起他的身体,让他常去医院。

他第一次为肺的缘故踏入消毒水气氛时,年长的医师摘下鼻梁上银边的半月形眼镜,语气里饱蕴了通达的温柔:“您在战胜它之后也要注意着点,别抽烟,尽量不要接触粉尘——包括花粉。”

医生顿了顿,鼓励般说:“尽管确实还存在着复发的风险,但您是可以胜利的,先生。有时候人类意志的功效要胜过一切医药和诊疗。”而Hugo安静地听着,偶尔合乎教养地发出几声礼节性的赞同——讥嘲和意义被他深埋入腹:

我从不曾想过要去战胜它。

那种满足,那种温热的如同榴花和杜鹃的鲜艳浓稠的暗红色,那种代表着落后、保守与荣耀的血脉间的遗传,以及……那宿命般刻骨铭心的创伤,都是它赠予我和我偏狭记忆的宝物。

我是如此,任性地热爱它。

……真是要疯了。


16

一通跨国电话打乱了Hugo的思绪,他干咳几声,在压下喉内瘙痒后提起了形貌都颇似上世纪遗存的听筒,从一个沙哑的女声那里得知他的爱人因为右腿骨折住了院。真是麻烦。他原本想着看在情面上差个男仆去聊为看护,却不知从哪来了兴致,决定趁巴士底日[24]去那白色监狱探探班。

这行为可不太合他的风格,以致那位见着他时都难得地诧异抬眉:“异国的伯爵老爷居然在我们国庆日屈尊莅临,荣幸荣幸。”许是因为对他这态度早习以为常,Hugo并不去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地拉开张折叠椅在病床边坐下,从包里掏出袋苹果和一把陶瓷刀,用一种毫无幽默感的认真语气说:“我小时候向女仆长学过如何削出完美的苹果,只可惜一直没机会再亲自动手。你且看着,在这样一个绝佳的时机,我可要向你展示一下。”

右腿上缠了厚重绷带的病号再次表达了自己蒙此优待荣幸,然后支起身子来:Hugo做一件事时最不满被打扰,这点他最清楚。

Victor只见得黑柄的一练薄白按着最精确的轨迹划过艳丽的表皮,蜿蜒过在空气里微微显出鹅黄的莹白果肉。看来Hugo还真有去仔细学习过,毕竟这削完的苹果恰到好处地收敛起转折处钝重的棱角,未断的果皮在水晶盏中央盘成鲜红一团。

“评价。”Hugo两指捏住它凹陷的核蒂,言简意赅。

“Ah,”Victor微笑着,少见得用母语和他交流,“on garde toujours une certaine réserve.[25]”然后他又补上句“多谢”。

Hugo不置可否地抬抬眉毛:“我想你的夸奖应该再加些分量才是。”然后他瞥了另一位一眼,自然地咬了口苹果,笑着将摆满水果的果盘和那把陶瓷刀一并向病床处一推。

“自己削啊。”


15

Amyas和Carlos自作主张地给他们安排下一次度假,理由是“Carlos的新游戏要去法国采风,特招翻译二名。”“既然如此,只让Victor Richard和McDouglas一道便行,何必拉上我——还有,我看你怕只是想借人家的东风吧。Amyas,我可从不知道你们法律行业的人还能这么闲,你可小心着,别把工作丢了。”

他的弟弟笑着去搭他的肩:“你硬要说‘为工作所累’的人,我们四个里只有一个可怜的Carlos.Huggin,你可别忘了,我们三个可没什么严苛的时间表来限制。再说,工作固不可少,为了不成为老话里的Jack[26],娱乐也极为重要。咳咳,身为‘半个法国人’,哥你是不会拒绝弟弟这个小小的心愿的吧。”

“如果你收回最后那句话,事情还勉强能算有商量的余地。”他不耐烦地将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拍下,告诫式地冷笑,“要我陪你们去消磨时光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对你们的行程规划存有恐惧——”Hugo伸出食指,“——这次采风的行程,由我来安排。”

这句话成功击破了Amyas的一张笑面,他的弟弟夸张地做出一副在认真抉择的样子,最终视死如归般答应下来:“行吧,不过Carlos还是第一次领教你的规划——下手轻点。”

结果就是Hugo伙同Victor在出门的前一天晚上伙同Victor检查了他们两位携带的行李,开具出一条有关应对旅行中一切可能的突发情况的应急物品清单,同时没收了Carlos半箱的方便面。

可喜可贺。


14

他最后一次为肺的缘故主动去医院,出于某种难得的“体谅人”的心意。

医生戴了橡胶手套的手指腹部摩挲着新拍出的X光片,受摩擦力的挽留,白色塑胶尖锐地轻响着。然后他拉上口罩,微微叹了一口气:“您的病症一开始也不算太严重,只可惜被耽搁了……如果要调理回去的话,少说也要十来年。”

Hugo心里抱怨“要不是Richard我才不愿来治疗”,表面上自然不会将这种情绪外露,便安安静静地整好被医生散乱堆放在桌上的病历检查报告单等物,站起身来鞠了一躬:“多谢。”

“伯爵先生客气了。”医生低头,向他回礼。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也是外人最后一次以“伯爵”的虚衔去称呼他。


13

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他还来不及去抓住什么情感冲动,就像是“突然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Victor面前,浑身的血液都向上翻滚沸腾。虽说这一幕他也早已料想到,他的心脏还是软弱地惫怠下来,搏击声轻到足以被舍去。

“不管怎么说,这件小玩意儿总归还是能给我挡挡各种affairs[27].”他的爱人狡黠地将这个含义暧昧的词咬的极重,顺下眼来看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钻戒——它在Hugo自己也不确信的某段记忆里,已有数十年罕与这圈表皮分离。

钻石。

不管在心里推想多少遍,他都无法将Victor与这种昂贵的碳单质割裂看待,这种凌厉与锋芒,这种与生俱来的闪耀和骄傲。他记得之前似乎看到过一种因掺了少量杂质而显出深灰色的钻石,与那人的眼睛一般无二。

最坚硬之物,会被烧得彻彻底底的纯净物。它和他手中笔的铅芯同源,和那种滑腻柔软、极易滑向肮脏一极的物质胎衣相连。

他这样漫漫地想着,轻轻闭上了双眼。

那人胸前别了鲜红的玫瑰花,他能想象到那半盛的花瓣在明亮灯光下会自矜卖弄她看上去和嘴唇一样柔软的肌肤。Hugo睁开眼,听到那人趁此时机吐息在他的耳侧,说“将您拽入这座围城真是抱歉”。

可是这个选择和他先前做过的无数一样出自自由意志。黑头发的英国贵族微微仰首,神情淡漠,似乎并未看向他的爱人:

“希望你不至于后悔。”

Victor轻笑着,避开这句别有用意的新鲜答案,自去握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将它托到略低于下颌的高度,冰凉的表面温度透过黑手套清晰传来。Hugo条件反射似的挣了挣,终究默许了这种亲密之举。“本来想给你买Tsavorite[28],因找不着什么合你品味的款式,我终究还是落入了钻石的俗套。”——在Hugo右手无名指上,钻石和银一道流转出绮丽的辉光。

Hugo叹了口气:“真是消费主义的陷阱。[29]”

然后他的爱人缓慢推下了这枚戒指。

然后他们开始相爱。


12

“怪不得我从没见你去过议会。”Victor从Hugo手里抽出他正在读的那本书,而后者因着他这种无礼行为,正颇为恼怒,“是——诺尔-诺依曼《沉默的螺旋》吗?”

Hugo没好气地夺下那本书,还仔细压了压:“您也知道Elizabeth啊。”就这一句话招出了Victor显然是以玩笑心态道出的抱怨:“少爷可真是冷血,连对书籍作者都会亲昵地喊她的名,却从不给我这种待遇。”另一位也显然是听多了他的这种话,懒去较真,只自顾自地说“Elizabeth‘社会皮肤’[30]的比喻我不大认同,但‘沉默螺旋’[30]确是极新鲜”。

他闭上眼,摇了摇头,用书盖着脸,梦呓般的喃喃:“不得不说,有时候我的确羡慕你的政治性,像我这种从头到脚都贯彻了我们这一代独有的‘政治冷感’的人,很多时候面对政治时确实只有一种清醒的厌恶。永远沉默的做法,也因此成了勉强使自己不会太被排斥的选择。[30]”

顶灯的冷光淅沥落在他的黑发,溢满整个宽敞的书房。这里四墙上都分门别类规整地码这书籍和资料,透着不近人情的孤僻。似乎是要再烘托出几分充实的氛围,Hugo的办公桌上也砌出三面高墙,仅留了块工作写作用的空当。

Victor曾经笑他,说这是21世纪的理想国。

而现在的那位,正意味深长地笑,答非所问:“我曾见过魔鬼[31],三千具死尸[32],和被汗浸透了的吊床[33]。”

真是爱打哑谜。Hugo低了低头,黑封皮的精装书滑落到大腿。他又未曾直视对方——不可饶恕的无礼——就带着些悲哀的神色说了话。

“Victor Richard,这里有一只亚洲象[34]。”

法国人一听,心下了然:“要我说,你可别往民族主义去抬举我——我听说英国,大选将至?”


11

“恭喜Mr. Richard进入社会。”Hugo好整以暇地举起高脚玻璃杯,象征性地与Victor的轻轻一碰。他打量着另一位的神情,用比耳语高出不了多少的音量低低地说:“这一整天可辛苦你周旋于各种宴席之间了——罢罢,我想你估计是不觉得辛苦的。不过社交性的酒喝了这些下去,自然也不差我这私人情面上 的几盏吧。”

只是Victor要比平日安稳不少,那深灰色的眼瞳里也不再凝着一种高警觉的锐利,反倒显出些朦胧之态。Hugo好笑地搁了酒杯,颇恶劣地调侃“想不到当年的学生会长、未来金融界的一颗新星”酒量会这样小,劝他以后多吃几顿工作餐好练出海量。

得亏被批评的那位酒品还不错,大小脑没在乙醇塞壬般的诱惑下缴了械,虽说已显了几分醉态,还不至于一时兴起干些败家扰民的事。“饶了我吧,”Victor扯了扯衬衫微皱的领口鼓进点新鲜空气,抻抻筋骨后便往椅背上一靠,“我今天各种应酬喝下的酒水零零散散地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八瓶。因此——你这纯属不公平竞争,应当被你弟趁职务之便起诉。”

Hugo抬抬眉,给自己又满了一盏:“饮酒也是贵族的必修课之一呢。若我早知Victor Richard这般人物在此略为薄弱,定请你和我先前的礼仪课教师见上一面。”


10

热流自胸腔涌起,滚过喉咙。

Hugo拿手帕捂了口,在后台咳嗽了好一阵。许是因为方才说了太久话,带着粘腻感的血痰未能被细棉纱布吸尽,在他掌心触目地浸湿一小滩。他倚在高背椅上定了定神,勉强吞咽下几口水来稀释点口内干涩的甜腥。居然做出这种决定……自己当初真是疯了。受邀来巴黎大学演讲的年轻的心理咨询师心下好笑。

正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一线冰凉贴上他右颊:Victor单肩挎了包,浅灰色刘海整齐地后梳,很有几分成熟模样。“我们的知名校友——半个校友居然屈尊莅临,真是令鄙校蓬荜生辉。”Hugo倒也不起身,就着这个姿势抬手将他头发一把揉乱,业余地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金融的人怎么有兴趣来听心理学讲座了?”

“我可是循讲堂门口学长特大号的相片牌而来的。”Victor单手虚撑着墙,另一只手背到身后,“Norman学长英明远扬,我这种门外汉自然是被Norman学长的魅力吸引来的。”

Hugo对他的话报以厌弃的轻哼,也不理会Victor“学长怎么会愿意在公共场合演讲”这种带了暗示和挑逗的话题,站起身来整了整领带——他并不爱穿正装,今天算破了例——起身走向台前:“你可小心着别被工作人员给抓住,毕竟我可不想多个传闻中的狂热粉丝。”

他走出暗红色的天鹅绒幕布,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在灯光和目光带来的暴露感所卷出的焦虑,沉着地走向演讲台。

几百双眼睛聚焦到他身上,连先前一直喧闹不休的杂音也骤然减轻,这多少让他感到一点异质的不适。

三十分钟的纯法文演讲。

可就在这时,一点浅灰突兀地跳入他的余光,Hugo转头去看,就见Victor——尽管距离和人群模糊了五官,但他确信——点点头,轻笑着带头鼓起掌来,役使比目光更具流动性的声音吞没了他。

好吧,不过是三十分钟的纯法文演讲罢了。


09

宽屏电脑上跳出“关机”字样,Hugo打着哈欠看了看钟:刚好两点。他向前抻了抻身子,不意撞上墙壁。这间公寓离学校和工作室近则近矣,只是太小了些。他按了按轻微胀痛的指关节,不无抱怨。

且睡去吧。要是第二天Richard别吵醒自己,少说也能睡六七个小时。Hugo趿了拖鞋蹭去卧室,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隐约辨识出有人侧卧梳臂,确凿地占据了所有权不在他手上的另半边床。

真是个麻烦的小孩。Hugo仗着年龄的优势愤愤地想。他本打算把那位叫起来,严肃地指责这种恶劣行径一番,但终究还是勉强转出点年长者的容让,决计不跟他一般见识。

因为他惯用的抱枕今晚才洗,Hugo便将自己那枕头拽了过来。他忖度着Victor应该早已睡熟,抬手掀了被子,又搬起那位一只胳臂,报复性地枕了他的右臂。

明早他醒过来时右手保准要麻,英国人如是快意地想。——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也可以算是英法战争的延续了。

第二天。Hugo被Victor起身时自己脖颈处的下坠感惊醒。

他气急败坏地把枕头扔到Victor身上。


08

“我说……Hugo,你是不是总喜欢向右边侧着睡?”Victor翻过身来,戳了戳他的枕头,“你肺也不大好,我想……要不试试仰卧?”显然,他知晓Hugo向来反感被别人指点着“该如何如何去做”,竟也难得地努力缓和了语气。

另一个枕头上的那位抱了个黑猫抱枕,整个人蜷成新生的姿态。他听到Victor说话后却也不睁眼,只微微抬了头,漠不关心地淡淡道:“啊,积久而成的习惯罢了,并无大碍。我和Amyas小时候常在熄灯装作睡下之后聊天,久而久之也习惯侧卧。”

然后一切归于梦境应有的那种死亡般的平静。

大概是因为睡前喝了咖啡吧,Hugo睡不着,闭着眼任思绪在漆黑的意识里自由飘荡。在回答了Victor之后,他止不住地想Amyas,他的手足,幼年的同伴,性格的诱因。It comes and goes in waves[35],微妙的情感冲动啮噬着这张思维的薄网。

他时常恐惧这种情感,这种会动摇他的情感。它是如此浅显易识,以致他常确信旁人一样会注意到:仅仅是想象出的以此为突破口的攻击,已让他不能接受。把柄、软肋,人们有许多词汇去修饰它,似乎想表明——这已不再是某种值得感怀、可以随时拉出唏嘘一番的感情,而是致命点。

致命点。

真是……不妙。

“Richard.”他突兀开口,声音轻到近乎耳语,看来并不想着要对方回答。——但他依然收到了回应:“你在担忧什么?”

Hugo睁开眼,在黑暗中看到他的灰眼睛,看到他眼中影影绰绰的、可能更应被划入控制欲的关切。他对我的想法恐怕已猜出八九。Hugo忖度着,揉烂原先打好的腹稿,生硬地抛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单词:

“Houdini[36].”


07

他们拥抱,接吻。

虽说此时已入仲秋,巴黎仍在挥洒她夏日的余热。澄蓝色的天空高远辽阔,笼住这座金绿色的花城。风也轻淡缥缈,甚至吹不起卷舒浮云。学校门口,宽敞的广场周沿种满法国梧桐,它们掌状叶的颜色早在时令的催促下过渡成璀然的黄,但真正落下的却没多少。也正因此,慷慨的阳光得以在地面上淋漓细碎斑斓的油彩,缤纷到足以与这座城市相配。

今天又刚好是报到日,进出校门的学生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看到他们之后诧异停步的人。Hugo松了手,调停呼吸,极力调动出一副冷静表情,心想光是刚才这种举动已是耗尽了懦夫毕生的勇气。

“先生,上帝见证了你的胜利。”他想了想,又加重了语气,“Victor Richard,你赢了,我愿意和你一起陷入重复囚徒困境[37]。”看到身前那位才拿到硕士文凭不久准备继续攻读的研究生眼里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流露出细微的诧异,Hugo不由颇有成就感。

但很快,这份错愕过渡到了揶揄。Hugo轻咳一声,探手抽出一封介绍信,尽量将语气放得生疏且平板:

“谁能料想到剑桥的博士后流动站与我专业不对口呢——我导师给我开了张介绍函,所以我也,只能被撵来巴黎大学了啊。”

Hugo伸出右手,俨然是出于社交礼节般,和他轻轻一握,说“好久不见啊,Victor Richard.”

然后他们彼此走远。


06

Victor在巴黎大学继续深造他的金融学,而Hugo回到剑桥,为博士毕业答辩奔忙,他们自此久不见面。最后还是Victor提了议,说可以来试试“阅读”:同一本书,一个人先看一遍,将自己想写的东西批在旁边,再将这本书邮给另一个人阅读。

他当时打趣:“这可真应该推荐给那些暧昧期的男男女女。这一送一还间,竟生生折出了两倍的交情。”这句话发出去之后Hugo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带了暗示性的歧义,赶忙撤回,以一句语气官方的“不好意思打错了”替换,心里祈祷着对面可千万别看见。

后来Victor问他选哪一本书,他抬头看了看书架,在陷入选择困难后将这个问题又抛了回去。对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说要不让上帝来决定这件事。“来吧,报十个数字,我看看能不能碰上什么新鲜玩意。”

Hugo抬头,看到窗外某家新开张店面的电子屏上正滚过一句宣传。他将那些字符拆散换算了一番,得出九位,便又在这串数字前补上个“0”,给Victor发了过去:“0198575191.”

对面回得倒也快:“咦,你这结果可巧了——该说不愧是贵族少爷的品味吗,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

“英文的《自私的基因》,还刚好是一九七六年的初版。这个版本现在不多见了,价格也被抬得极高。你确定吗?”

原来是国际标准书号[38]。Hugo单手撑了头,继续打字:“放心,我们家宅的书房里有这本,看起来还挺新——大概是因为我们家族没多少人对生物学感兴趣吧。”

“那还是算了。再怎么说,它也是具有极高收藏价值的绝版书。这样的书拿来给我们这些外行鉴赏家来一通涂抹,我未免有愧。”

“没事,我们家收有两本,第二本就在我手边——况且,选择这本书的本是上帝而非你我,还是听从上帝的吩咐吧。”Hugo思索着光前半句话显然无法让人信服,也装模作样地搬出神明来堵对面的口。在对方同意后,他点开亚马逊,将两本初版《自私的基因》圈进了购物车。


05

“我现在不能回答你。”该死,他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自己的胸膛灼烧,让他几乎不能放平语气,“我们只相识一年有余。这时间太短,不足以让我下定决心。”真是奇怪,当“一年”二字脱口而出时,Hugo竟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这似乎有点问题,他们似乎相识已久。——罢罢,应该只是他一直有的错觉。

Victor在被说了这种带拒绝意味的话后却也不见半点恼意或难堪,而是轻松又志在必得地笑:“但是我总能赢下每一场战争。”

Hugo将腿上搁置已久的书合上,低下头去不再正视他:“真是自大,你应当知道,此为用兵大忌。”

就连这种回答看起来也在Victor的预期之中。他并未尽力倾倒无意义的闪烁言辞,甚至都不再稍作争取,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真是遗憾。下学期我得回法国进修,到时候怕是不能像现在一样常和学长见面了。”

对面那个正注视着桌上咖啡的拉花的人对他这句“分别”的暗示无动于衷,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店里的菜单,看来在思索要点哪一份甜品,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指尖不轻不重地敲着仿木质材料的桌面,开了口:

“来日方长啊,Victor Richard.”依旧是这个亲疏莫辨的称谓。

另一位则叹了一口气,很自然地接:“我愿意和你共同构建纳什均衡[39]。”

他没有说话,早预料到似的,向后倚靠到椅背上。


04[40]

想以“个人在自以为发现他人不宜为人知之处后的行为心理学”为主题写一篇新论文。Hugo仰躺在床上,为硕士毕业论文打起腹稿。但是纯靠分析未免会显得空洞,他咬着下唇,盘算着计划的可行度——还是收集些样本来为好。

性格的选择要尽量多样化,而且,要让他们“不得不来”……还是学生会吧。Hugo坐起身来,点进手机里学校官网的学生会资料,在仔细阅读了成员个人简介并认真观察了照片后,他翻出纸笔,记下了几个名字:看起来比较寡言内向的先来,以免后续计划被破坏——不仅如此,想必自己还会被牵扯进一系列麻烦事。同时,时间也得错开,否则多半会显得可疑。

前几位的测试结果倒是没出乎他的意料他们或是惊慌或是抱歉。表现得实在平常。Hugo看着针孔摄像机传来的影像,止不住地打哈欠——无聊透顶。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不在样本身上浪费时间。他拿过记了名字的那张纸,看到满目删除线下还剩了一个法国姓名:Jean-Gottlieb Périclès Victor Richard.

“学生会主席吗……”Hugo伸了个懒腰,“看你的了。”

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样去了那间废弃的活动室,和之前几次一样以傲慢恶劣的态度对待访客,然后离开。

但是,在那天晚上看记录时,他惊喜发现,那位主席居然还不算无趣。明明和之前几个人以一样的方式撞破了餐巾纸上淋漓的鲜血,Richard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愚蠢的“惊讶”神情,他灰眼睛里的那种光芒——Hugo清楚,这是一种他多次体验过的,病态的快乐。

他看到那人因这偶然的发现而欣喜。

Hugo轻笑了一声,按下暂停键,食指点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使Richard左胸处短暂地闪过一个小小的亮斑。他看着Richard那副天生的领袖般的面目,想起那人似乎多次以绝对正面的堂皇形象出现在这座学校的聚光灯下,但今天——Hugo摇摇头,少有地轻松笑起来:“看来我自己也可以被写成一个样本了。不过,Victor Richard……

“真是个疯子。”


他们从此各奔西东。


03

接下来几天都空闲,Hugo乘轻轨回了趟家。

迎接他的是Amyas的拥抱。

他的弟弟个子窜得极快,现在已经超过他。Hugo拍了拍Amyas的背,带了些嗔怪说他:“你倒还知道回来。”

贵族气现在在Amyas身上寡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他所追求的样子,从廉价却舒坦宽松的服装,在自然的阳光下晒到微显麦色的皮肤到指腹上因为弹吉他被弦磨出的茧。Hugo在心里微微叹气:父母以前让他学古钢琴,因为他的手骨肉停匀,白皙修长,是一双典型的,贵族的手。

只是这样也好,也好。

他听到自己说话:“你也不必回来。你知道的……我尊重并企羡你的自由,我们都是。Amyas,你的生命是很辽阔的,比我的要辽阔得多。我无法企及,只能永远向往。”

Amyas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开口:“不是的,我回来是为了尽自己的义务。父亲,母亲和你,我确实亏欠了太多。——这并非是对阶级的妥协,而是出于人的情感。是的,我回来了,但我依旧要靠自己而非头衔,生活着。”

Hugo深深地、深深地看他。他们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还需要重新去认识彼此。但他依旧开了口:“放心,我会扛起家族赋予的责任。”

女仆长从后厨端来茶点,但他们谁都没接。在沉默了一会儿后,Amyas站起身,鞠了一躬后离开。而他坐在远处,微微点头,在弟弟出门后才咳嗽起来。

而他坐在原处。


02

他又穿上了高中的制服。

法国的友好学校遣来一批短期交换生。尽管从理论上讲,这是低年级的事和他并无关系,但因为第二语言为法语的学生不多,他们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也被拉去充学校的门面。

Hugo冷着一张脸,不情愿地在门口一杵,右臂上还别了“volunteer”的袖章。当然,大部分交换生见他这样,自然也不回来搅扰——他也乐得清闲。

在人快走光时,一个灰头发的法国学生,来到他近前,以明快流利的带着里昂口音的法语问了他几个问题。Hugo回过神来替他解答,心底却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怀疑:总感觉……有点熟悉。

交换生笑着跟他道谢。这时,Hugo才看到他的眼睛,比头发的颜色更深,是铅一样锋锐的灰。


01

疼。

他的胸口被一个高大的学生猛击一拳。Hugo踉跄着向后退去,背部撞上小巷粗糙的砖墙。肺腑在重压下疼痛地皱缩起来,再加之原先就有的病症,他断断续续地嗽出血来,觉得呼吸都要被这种液体凝结后的硬块掐断。

另一个学生拉着他头发将他摔到地上,让他浑身的骨节都不堪承受地嘎吱作响。二手的皮鞋踏上他小腹,再缓慢地增添了力道。

真是……疼极了。他睁着眼,却始终一语不发,倔强地独自享用这份暴烈的痛苦。多半也正是因为他的沉默,那三四个学生的气焰在愤怒里燃烧得更甚。

Hugo几乎是漠然地承受着这一切,不反抗也不求饶,平静地看向巷口:那里往来的行人其实不少,但他们奔向的是他们自己的前程,自然不会有人为这种平常的小地方分去目光。

他看到一个灰头发的孩子,也就在十岁左右,牵着母亲的手——她超出了Hugo目光的上沿,因此他看到的只有一双腿。可是那个孩子,看向了他。

他突然想到很多东西,想到一个法国交换生,一个学生会主席,一种张扬的字迹,一瓶矿泉水,一枚钻石戒指,两只先后离他而去的黑猫,一封信,一棵圣诞树,一场雪,一张癌症通知单,一盏无影灯。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艰难地呼吸着。

然后他突然想到,从此他的生命再与他无关。


附:

[1]:《摩西十诫》第六诫:不可杀人。

[2]:neta自马克•吐温遗言:“我们要告别了,可是我们还会相逢呀。”

[3]:里拉琴即竖琴。

[4]:古希腊神话中酒神,被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推为非理性主义的代表。

[5]:据说狄俄尼索斯曾对禁止崇拜酒神的城邦施展报复,让国王的母亲陷入迷狂,撕裂了亲生儿子,并将其头颅挂在葡萄藤制成的酒神杖上。

[6]:古希腊神话中托举天空的巨人,Hugo这里取《阿特拉斯耸耸肩》(一本书名)来调侃。

[7]:指2004电影版《歌剧魅影》里提到的拍卖会666号展品——歌剧院的水晶吊灯。

[8]:《歌剧魅影》是音乐剧。

[9]:歌剧《图兰朵》中配曲。

[10]:指infp Lenita Minstreli 莱妮妲•明斯特莉

[11]:暗切“情”。

[12]:Людмила 柳德米拉,源自斯拉夫语,意为“人们喜欢的”。

[13]: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诗《而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14]:掌出《百年孤独》。

[15]:影射《百年孤独》人物奥雷里亚诺第二。

[16]:意为“死亡一向如此糟糕、肮脏、平常又淫/秽。”语出Anna-Varney Cantodea.

[17]:Hugo昵称。

[18]:意为“骰子”。

[19]:意为“被围困的城堡”。

[20]:物理学中,如果某种物体能够完全吸收入射的各种波长的电磁波而不发生反射,这种物体就是绝对黑体,简称黑体。

[21]:即牛津逗号,牛津词典中为防止歧义产生所加的逗号。

[22]:Reyes,意为“坚强的”、“硬”、“勇敢”。

[23]:意为“存在不过刹那。”。

[24]:即7月14日。

[25]:意为“法国人总是有所保留。”。

[26]:喜闻乐见的“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

[27]:有“风流事”之义。

[28]:沙弗莱石,Tiffany公司发现的一种清澈的亮绿色宝石,有一个很像中世纪诗人的名字:"Tsavorite"(沙弗莱),让人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那些画家笔下少女动人的绿色纱裙或是眼神忧郁的俊朗诗人。其实"沙弗莱"正是它发现地之名:沙弗国家公园,意为“随我来”。它被认为是珠宝市场里最具"狂野叛逆的浪漫主义气息"的宝石。(摘自百度百科,有删改)它和Hugo眼睛的颜色一样。

[29]:指钻石的昂贵为珠宝商的营销。

[30]:“对于被孤立的恐惧表现为一种驱动力,它促使‘沉默的螺旋’启动起来……当人们由于无法认同在公众中被广泛传播的意见,而无法说服自己人云亦云时,只能将永远沉默的做法作为使自己能够接受的第二选择。” ——[德]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沉默的螺旋:舆论——我们的社会皮肤》

[31]:指“马孔多宇宙”中尼卡诺尔神甫,他宣称自己看见过魔鬼。

[32]:指“马孔多宇宙”中何塞第二,他看见过只有被他一个人记住的车站大屠杀,死者三千人。

[33]:指“马孔多宇宙”里反复出现的暗喻欢爱的吊床,其中奥雷里亚诺上校在与一个黑白混血妓/女见面时,曾和她一起拧干吊床上的汗液。这三处都暗指向“马孔多在下雨”,即“在动荡的时局下,个人无法独善其身”。

[34]:指向“房间里的大象”,那些人们不愿面对又确实真实存在的显而易见的被忽略的事与物。

[35]:意为“像在浪潮中来去匆匆瞬即逝”。

[36]:逃脱大师。

[37]:这个策略永远不先背叛对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是“善意的”;它会在下一轮中对对手的前一次合作给予回报(哪怕以前这个对手曾经背叛过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是“宽容的”;但它会采取背叛的行动来惩罚对手前一次的背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又是“强硬的”;而且,它的策略极为简单,对手一望便知其用意何在,从这个意义来说它又是“简单的”。

[38]:每本书内侧条形码上印有国际标准书号:978-为固定书号,-0-为语种(英语),-19857519-是出版社识别代号与书名版别代号,-1为用来核对书号是否正确而自动分配的数字。

[39]:相互作用的经济主体假定其他主体所选择的战略为既定时,选择自己的最优战略的状态,也就是纳什均衡。

[40]:具体见我《肺病》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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